九月。桂花又開了,細細碎碎,密密麻麻,一樹一樹開放。淡淡的香氣,從枝梢拂至鼻息,仿佛天地萬物陡然失去了距離般的千般纏繞。大街小巷里,全是桂花的碎衣。
塵世的桂花,足跡遍及人煙深處以及深谷空山。它開在深山是王維的“人閑桂花落,夜靜春山空”,一派逸隱,而開在塵俗,便是王建的“中庭地白樹棲鴉,冷露無聲濕桂花”,明月人望盡,秋思落誰家,那些清冽的、溫醇的,種種滋味各自注疏裝幀。我不善守約,總將記憶延宕為迷津。而清秋的晚鐘暮鼓,它總殷勤將人的山、人的水、人的花開花落,一一喚醒。在九月尋覓王維的空山桂子,張繼的夜半鐘聲,憂愁尚未蘇醒,我的旅蹤已秋霜暗白。

說桂花是一場花開,不如說更是一種氣息的余留。我撩開初唐晚宋的繁華和頹敗,揣測那一路風霜的轍痕,與李白的月光隨性做了伴。我本是隨心隨意趕路,不確定對哪一樁塵緣怎樣暢懷、如何抒情,不確定對忽明忽暗的紅塵做精打細算的經營調檔。須得經歷一樁樁唇舌計量,人情磨合,更懂得桂花低微斂合的清冽幽香。?
他日站在日暮的鄉關,總也記得年少時的清傲孑立。聽舟子說流水,那一年年的桂花舊事堆滿人煙埋沒的青苔巷。春的盟誓,夏的起約,秋風一吹,輕薄風景不過是粒粒碎碎的感悟。安安靜靜退回到自己的內心,你便可在巷口邂逅那不肯老去的賣桂花糕的舊人。五元一個,人來人往,隨便。懵懂付之一炬,誰還記得風花雪月的淺薄,不如低頭走路,聽一聲“你已乘風去,滿腹相思都沉默,只有桂花香暗飄過”,沉默。? ?
寄身的此世,若有記憶的循跡,那便是一種蟄伏在心底的承諾和約定,與九月做著若有若無的含情曖昧。說桂花是情人的味道,那淡黃金粉的花絮兒便憨然闖入懷里,百無禁忌與你繾綣低語。說九月是一個相思的季節,桂花香,菊花黃,爐上溫一壺酒,明月便在你窗下安靜下來。不言,不語,只靜。天地萬物,柔軟,安靜,呼吸可相聞。?
在夜涼如水里等待一場霜降,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水中寂寞地張揚。有人在墻外唱,“蟹釀膏,菊增肥,桂花香起,楓落四圍。”你在某個翻書的頁面做怔怔的停頓,“熟悉”二字四面包圍而來。畫地為牢,將往事懸掛在白霜的檐角,任憑一陣風,拂了一身桂子暗香,緩緩夾進半合的書頁里添注韻腳。記憶從此涇渭分明,來龍去脈便已交代明白。?
有的人就這樣走了,有的人留了下來。你一場淚花晶瑩,其實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,如同這桂子的起落,一年一年將這秋聲更替,而又延生莫名的香氣。那氣味,熟悉里藏著無聲的生機,似那次穿過黑夜,穿過那個落雨的晨光,靜靜看一座古老城市一片瀲滟湖光,拾撿起那一片獨特氣息;亦如你溫暖手指迅疾抬起觸摸我面頰留下一陣驚悸的暖。?
我們便在這氣息里沉淪,一起做了滿城梧桐落葉和無盡人世江風霞光的俘虜。需要一片刺目的艷陽,和一個刺骨的相思,將這平和的氣息打碎。安靜看一場梧桐落葉紛舞,在九月的身體里,將前塵往事重新洗牌,檢視命運。來不及沉腕撥鐙,你已大筆一揮,將所有的哀傷趕盡殺絕,胭脂重生。九月的某個日子囚禁在種種的對望里,你盡可長久無言,回味那恰似一場桂子飄落的氣息。

陽光在頭頂跳舞,風和白色蝴蝶撲入眼瞳。我分不清哪一只是梁山伯哪一只是祝英臺,我便不言不語將涌至咽喉的驚動壓回心腔。但微笑,但徐徐觀望,但默默看你。一片妖艷旺翠的綠意里,蟬聲是最通曉心意的聽聞,古寺是最洞悉靈魂的尋跡。我們在九月的獨步幽徑,也便是一次曠古絕荒的盟約,只待你殷勤的一個低頭,一個凝視。前塵,來路,都已茫然。只有隱約的,滿身滿袖的,桂花香。風動桂花香,是相思的標簽,印上九月。?
我們都是心靈的租客,在一歲一年的光陰里催討各自的聲息。那些悲的歡的,離的合的,你曾經做過無數嘗試,正負交手,你仍是披枷帶鎖的落座。不如舉手繳械安然坐下來,喝一壺桂花釀。那些車水馬龍的喧嚷和人來人往的塵囂,貼地溫柔。九月的清風里,你最好學會微笑。睜眼見花,閉眼聞香。?
說故鄉已經很遙遠了,那扇柴扉早已斑駁不堪,蟲蛀螻鉆。你夢里搭建的油塔還拜著那輪圣潔的圓月,玩童們穿過夜的角落,喲喝著興致勃勃拾磚疊瓦齊手勞作,一個殘缺黑瓦搭成的小油塔里,灑下沉睡的歡笑和睡眼朦朧的月光。圓月,黃酒,故園的老人,舊屋里的老黃狗,前村后落的寥落星光,他們拾綴起遺落在曬場的谷穗后,一個一個安然睡去。?
還有哀慟,還有惆悵。桂花又香了,那滿園的李子樹蕩然無存,長滿野草的舊時菜園飛著今時的蝴蝶和小麻雀,趴著新生的蟋蟀子和陌生的蚱蜢。走了很遠的路,忽然闊步而來,記得舊時灶前煮著一鍋花生和番薯,庭院的曬箕里有母親勤勞做出的橙皮干和醬姜。無數個夜里,老屋里那斷斷續續的蒼老咳嗽聲,讓夜色無邊寂寥蒼涼。往事,記憶,時常失去顏色,灰黑一片。?
我便揣了隔年的桂花釀,在那年的庭院中,清談淺酌。